芳官的心沉了下去。她忽然看清了宝玉眼中的自己——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件有趣的玩物,像他平日里摆弄的那些奇巧玩意儿一样,可以随他心意改造。
“前日你与赵姨娘厮闹,我还没说你。”宝玉忽然沉下脸,“她毕竟是姨娘,你怎么敢与她动手?”
芳官睁大眼睛:“二爷,是她先...”
“不必解释。”宝玉摆手,“你近来越发不知分寸了。先是僭越梳我的发型,后又与姨娘动手,再这样下去,只怕连太太都要过问。”
芳官无言以对。她终于明白,那同榻而眠的事,宝玉表面不说,心里早已认定是她有意勾引。
“去吧,明日我还要带你去看老太太,让她也瞧瞧你的新打扮。”宝玉又拿起书,语气轻松,仿佛在说一件有趣的事。
芳官机械地行礼告退。走出房门时,她听见晴雯和麝月在廊下说笑。
“...真真是个不知羞的,那日故意睡在二爷榻上,如今遭了报应...”
“可不是,二爷何等聪明人,岂会看不穿她那点心思?”
“听说她前日还挑唆二爷要柳五儿进来呢,自己是个戏子,倒想拉帮结派...”
芳官加快脚步,逃离了那些刺耳的声音。
回到下处,她对着铜镜看自己的模样——青白的头皮,怪异的女扮男装,哪还有昔日那个唱杜丽娘的正旦的影子?
她想起那日生日宴上,她唱着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,满堂喝彩。那时她以为自己虽然身为下贱,却终究有几分体面。
如今才知,在宝玉眼中,她始终只是个可以随意摆布的戏子。那些曾经的宠爱,不过是一时兴起。他可以因为她有趣而宠她,也可以因为她“不懂规矩”而作践她。
窗外传来雀儿的叫声。芳官想起前日自己拿糕点打雀儿玩,被袭人看见,说她浪费粮食。那时她还不服气,觉得怡红院里锦衣玉食,区区一块糕点算什么。
现在她才懂得,她与那些雀儿并无不同——都是笼中玩物,主人家高兴时赏一口吃的,不高兴时便可以随意处置。
第二天,宝玉真带着她去见贾母。老太太看见她的模样,果然皱起眉头:“这是怎么了?好端端的姑娘,怎么弄成这个样子?”
宝玉笑道:“老太太不知,这样打扮才别致呢。她现在叫耶律雄奴,是我的小番童。”
贾母摇头:“胡闹!好好的女孩子,剃什么头?快让她恢复原样。”
宝玉嘴上答应,回到怡红院却对芳官说:“老太太年纪大了,不懂新鲜事物,你别在意。”
芳官低头不语。
几日后,王夫人听说了芳官的事,勃然大怒:“我早说唱戏的女孩子都是狐狸精,果然不错!先是勾引宝玉,如今又蛊惑他做这等荒唐事!这样的祸害留不得!”
于是,一纸令下,芳官被赶出贾府,理由是她“带坏宝玉,不成体统”。
临行前,芳官去给宝玉磕头。
宝玉看着她,似乎有些不舍:“你这一去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。”
芳官抬头,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:“二爷,我有一事想问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那日同榻而眠,二爷真以为是我有意勾引吗?”
宝玉避开她的目光:“过去的事,何必再提。”
芳官笑了,笑容里带着几分凄然:“我明白了。”
她站起身,最后一次整理了自己的衣冠——那身不伦不类的男装,那头顶羞耻的髡发。
“耶律雄奴告退。”她平静地说,转身离去。
走出怡红院时,她听见里面传来宝玉和晴雯的说笑声,仿佛她的离去,不过是湖面上一丝涟漪,转瞬即逝。
芳官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头顶,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戏班学戏时,班主常说的一句话:“戏子无情,因为看客无义。”
如今她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思。
贾府门外,一辆马车等着将她送往水月庵。她回头看了眼这座锦绣牢笼,毅然登车而去。
车帘落下,隔绝了那个将她当作玩物的世界。芳官闭上眼,两行清泪终于滑落。